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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六個月我都不太會看時鐘,除了偶然要開幾個會要較好鬧鐘外。1號列車的聲音大概是凌晨五點左右,電話不再有乒鈴嘭唥的訊號是大概十二點,中午會突然有一陣乾衣機的香精味從窗邊攻入,訊息再響起是大概七點,香港和紐約的時差因著冬令時間相隔十三小時。再過好幾天,年份又跳一格,離家的日子感覺又再長一點。儘管相比起疫情或要在假期裏埋頭苦幹的朋輩,其實我只要抵住機票的昂貴,行李不用打包就可以立即回去,算不上是鄉愁,相比下大概飛去再回來的失落於我只會換來更多混沌,如非必要還是好好習慣那些無法隨便打給朋友的彆扭,雖說別人海外求學總希望跟各地的人相遇,但即使每個同學和指導老師也無比溫暖,偶然好些支支吾吾,無言以對的情況,除了言語需要翻譯,原來相處的節奏也會有好些翻譯的困難。
除了香港的那個小小的盒子外,在倫敦和紐約睡覺的地方,我都會稱為住處。住處裏沒有什麼特別,倫敦那邊有房東預先準備的基本設備,例如好比新年煙花更紅的地氈,還有三張鮮艷奪目的噴墨油畫,第一天進駐其中一張就「劈啪」的掉了下來。每一件高飽和顏色的物件都被我放進儲物房的深深處,唯獨那棗紅色的大窗簾,每天看著陽光照射進來都帶著一點不中不西的違和。不過,和之後紐約的住處一樣,所有礙眼和不適都會有一個限期。例如口中咀嚼的各種極鹹與過甜的物體,或者門口保安把每一張印著亞洲面孔的住客證件都咬牙切齒的當作是我一樣,伴隨各種光怪陸離的節日慶典,種種荒誕不適都是一罐又一罐的菠蘿罐頭,我倒是第一次如此實在地一直為某日倒數。H說只要把自己當作人生遊戲中的一個非玩家角色(NPC),周遭的一切都會變得不以為然。
「這就是紐約地鐵。」一位女士拍拍我的肩膊笑著說,眼神看著前方的椅子,光滑的橘色表面上有一抹半氧化的血。坐在旁邊的老伯一面嫌棄,在口袋取出紙巾確定血跡已經乾涸,沒有沾污到他咖啡色的大衣。「這是紐約。」在這邊六個月,我還未想要透過比較痛楚取得歡愉,印度阿姨在我剛到埗時念我是個一直在大城市中生活的人,相比起印度的小孩離鄉別井,憑甚麼想家。一邊廂的黑人阿哥讚我反應有效率,可以做個美國人,另一邊卻無緣無故地在街邊被罵了句「清沖」,白人阿姨問我時間後怪責我的口音混雜著英國腔。有天R像是明知故問地叫我猜他從哪裏來,他說他來自一個「I」開頭的國家,我把一大堆地方名都說出來了,他笑說有這麼難猜嗎,我說反正我們都從外星來,你的地理位置或許比較遠一點,但都沒差。
人來人往的地下鐵裏總有幾個人被壓縮得猶如透明,即使他們的身體一直散發著強烈的阿摩尼亞,一直在沒有陽光的隧道裏徘徊,嚷著需要幫忙的地方。我討厭自己刻意避開他們,有天以為幫小哥在士多補個晚餐的幾分錢就足以證明自己並沒有畏首畏尾,直到後來在地下鐵廁所遇上姐姐問起我時間,聽著她喃喃自語,在門後脫了褲子的我開始害怕廁所其實是姐姐的領土,洗手又生怕水會彈到她在盤邊的牙刷,我並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放大這些恐懼,或者是那些街上理所當然的冷眼,又或者居民證件相上我確實沒有一個實在的緊急聯絡人。C說即使他是個白人男子,他爸在他去唸學士的時候也說了好些要注意的「社交邊界」。他叫我試着把紐約想像成一個好多世界的交叉點,或許這樣會過得比較輕鬆。
究竟要融入哪種生活,又要在哪些地方把自己拉遠一點,反正每次在這邊點一杯咖啡,我都會有種莫名奇妙的愧疚感。我沒有地下鐵般那些創作者般自律,也沒有在工作坊遇上那些在紐約讀藝術的學生般肯定自身與創作的關係。年多前我總跟朋友希望可以以身在異鄉的狀態觀察香港,慢慢把自己各種的理所當然打開,可是在打開的同時,我不太清楚這種苛刻是否自討苦吃。某次遇到一位選片人問台下的聽眾有沒有想過自己以後也不要回到自己的故鄉,她因為香港現時的審查不再想要回去,同台的藝術家也說不想要回去台灣,即使她剛播放完的作品圍繞著原著民與下一輩的身份衝突。那一剎,甚或至此刻,我仍不太能理解這種一邊主動把自己歷史推開,另一邊卻在嘴邊掛著「審查」、「散離」或「後殖民」等關鍵詞的行為。或者我不忍聽著香港被壓扁到只得在這種情況下被提起,但又或如Z說,要別人記起,就可能得要扣上幾個關鍵詞。我也是得要接受別人實在沒有必要花太多時間去了解一個遠在他方的島,更何況島上的現況,我也會逐漸變得不清不楚。S說他都只會拍香港,即使身處外地好一段時間。F說這是她在這地第二十年了,倒是這一年才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開始說在這邊的故事。K跟我說,在一個新的地方生活,就把自己的歲數都從頭計起,我現在是一歲,有幾個朋友,又會隨處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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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我從紐約再次回到倫敦的時候問我心情如何,我說像一個很薄很薄的透明玻璃瓶,像番梘泡般薄,薄得一跌就會摔倒完全變成粉末一樣,完全沒有修補的可能,但看起來透光,穩固又耐看。或者想念成長的地方是一種幻肢痛,明明只是年多,我所認識的地方好像都要被拆,陸陸續續被更替變成一座座與我無關的鋼筋水泥物。記得那天晚上北角糖水道天橋要拆,我就站在遠遠的一處望著,新聞報道說它荒廢了好幾年,明明它變成了極少數可以令無家者擁有私人空間,又不「影響市容」,卻無理由地被縱火,拆卸繼而變得理所當然。就如各種區議會地標,或者越趨普遍的惡意建築(hostile architecture),種種理所當然,新的城市皮膚。我並沒法從任何事物得到慰藉,除了看見我的母親,讓我暫時覺得那遠處並不是一種幻象。偶然我仍然會遇到某些人向我訴說自己與香港連繫,我並不太清楚他們想要表達的事情是甚麼,反正他們所建構的多好多壞也與我無關,就像我不會爭拗別人的枕頭比較壞一樣。我曾不斷反問朋友覺得香港是甚麼顏色,例如日本天空的藍色總是格外清爽,於我倫敦有種獨特的灰階,不論是陰天的灰,或者是粗獷派建築與金絲雀碼頭那些把陽光反射得格外刺眼的新建築。紐約是橙色的,並不溫暖,但卻迷人。有天一位年長的阿姨說,每次遠行最想念的,就是紐約的夕陽。我無法從巴士站眺望街道罅隙之間理解夕陽的迷人之處,看似無法預測距離,看似極近的太陽,倒真的彷如種種紐約的神奇相遇一樣。
我在紐約一直思考著人是如何產生相信這一個狀態,相信花兩小時車程前往一個不知名廢墟辦表演會好看,相信朋友會繼續隔晚凌晨聽我的紐約驚恐重組案情,相信自己會繼續創作,相信創作會好。看著J從一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的從容,我對她說著每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焦慮,自身完全沒法像她一般相信世界會接住自己,或者是在這飛來飛去之間想像生存以外的任何事情,就如每次走過從1號列車轉乘L號列車的隧道到布魯克林都覺得自己隨時會被徹底困住,被那些脆弱發黃的陶瓷瓦磚所留住的每一層尿騷味吸走最後一點氧。每每在某夜匪夷所思的列車跳站途中,我都像被提醒一次生命在這裡或跟超市貨架上的芝士餅一樣脆弱。她卻爽快地訴說著每次到埗的大概行動,各種隨遇而安,就如好友Y一樣在外地的朋友住處之間遊走,旅途中工作單位遇上突發事件改了日期,就買一張廉價機票去一個新城市遊歷。我問她你不會害怕嗎,我說我在離開倫敦的某個晚上突然害怕到恐慌發作,她說把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想像一遍吧,害怕受傷,就想像總會有醫院,害怕肚餓,就想像總會餐廳,或者在行李箱多放一點食物,各種演練過後的害怕,大概都是可接受範圍以內吧。好像還是在本科的時候已經一直羨慕著她的歇斯底里,可以如此透過與世界的各種相遇把自己的想法變得立體,我則需要過著無比寧靜,甚或孤僻疏遠的距離,才可以慢慢把各種惆悵與七零八碎拼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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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的前半部分都忙著處理學業與創作上的前期工作,每隔幾天就敲門跟鄰居Z去咖啡廳休息一會,聊生活,聊創作者要怎樣了解世界另一邊的創作者,聊在甚麼時候應該去闖,或者各種生涯上的疑難雜症。偶然也是會獨自一人走去曬太陽,看著正前方的樹木被繞上一圈聖誕燈飾,樹葉變黃,凋落,我不太清楚現在這種卡住的感覺是不是一直都會在,究竟學習獨處是要怎樣才算得上學好,我可以一個人食飯做運動看電影去展覽開幕,一個人去旅行在房間創作面對突如其來的惡,就如從一個地方這樣去了另一個地方,看著帶來的衣服穿了一個窿,生活沒有規律,不用看時鐘,住所除了早上的雀鳥沒有其他聲音,五時左右被黑夜牢牢包住的壓迫,或者比跳出來的鬼怪更可怕,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形狀,但很實在地感受到失去強烈躁動的落寞。
這一兩年好像不停跟某一個版本的自己道別。來到這邊以後,過往會想據理力爭的態度慢慢變淡了,或者更多是來自與我們各自生活之間的決裂,那些永遠沒法切身處地的無奈,在戰火與選舉中各種多愁善感變得不值一提。在電影計程車司機,蜘蛛人,慾望城市的紐約橫切面之間遊走,每個人各自都有屬於自己的演繹,並無需重疊。在創作可以是各種模樣的環境狀況下,反之亦意味著要擁有抓住自己的內心肯定。在離開香港之前,我並沒想像到恆常地看著有會創作的朋友有多重要,即使我們極少時間在討論創作。我以往對於群體的想像是狹窄的,偶然總會希望要求同伴一起策劃一些事情,或者就一些事情達成一致,這是把群體壓成單一身體的想像,就如困在一家公司重複性地履行一個指令一樣。我曾以為自己不會想成為一顆齒輪,直到後來在實習的每一天猶如機械般看著一張張衛星影像,檢查巴勒斯坦土地上每一座溫室的情況,從機器偵測得到的大概四千個點,到最後日復日中檢查得出的大概九千個點,每個點關乎很多家庭的生計,破爛的溫室群附近是巨大的彈坑,還有一道道坦克車痕把代代相傳的土地劃至破爛不堪。每次下班緩緩地走到巴士站,疲累的身體好像亦隨著倫敦刺骨的雨點軟化,逐步黏融在凹凸不平的石磚之間。年少的那種聲嘶力竭似乎變了體內某種想要尖銳,密不透風地行動的定力,儘管我並不認為這是我想要待著的地方,但這倒是在創作以外,第一次如此相信著影像的重要。
以往的作品從經驗到作品是第一種翻譯,從翻譯再次剖開自己是第二種,我忘了在哪裏看到一句話,說離開原生地的人所經歷的失去,除了是新地方的隔膜外,還有遠離後的割裂感。起初我魯莽地認為這份割裂感是我所需要的練習,直到現在我卻很確實的卡住了,有或者這正如我在考察的資料一樣。在回去倫敦前一兩個星期前收到兩卷菲林的掃描發現我的攝影機真的壞了,對焦有點問題,真的要跟一個階段的自己說再見,最近生活正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空洞感,還是希望可以繼續笨拙地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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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梅卡斯先生:
您好嗎?無論您在哪一個宇宙,都希望您此刻感到無比快樂,儘管這是一個既簡單又奢侈的祝願。我終於在2022年12月24日,因為世界都在慶祝您的百歲壽辰,有機會在銀幕看了一遍《Lost Lost Lost》,正確來說,我在看畢第5卷時忍不住哭著離場回家,所以實際上還未看畢。今天是2023年3月24日,一部分的我仍在追悼。那天過後的一個周末,我從網上得知第6卷會是比較開心的卷,會是一個輕快的結束,為此,我期待在往後再可以買票進去看一遍。
「雲朵,雲朵,雲朵」或許名字是建立關係,認知的一種,這是第一步。這是雲朵。可惜這並非從前,記憶再次更新,刷新,別的月亮沒有特別圓。對,這是雲朵,從一個地方漂流去另一個地方,以另一種語言呼喊熟悉的一事一物,正如你在訪問中曾提及過自己名字中那微少的口音變法,me-kas/mee-kas。
偶然你會想念地球嗎?期望某天我們可以在夢中、或者另一個他方相遇。
忻慧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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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25年5月13日,早上我跟母親說不如把香港的鋼琴賣掉吧。
她說或者送給2歲的小姪女。然後嫲嫲的家原來早就整理得乾乾淨淨。
在這邊每天都會被一群鳥嘈醒,好像香港啊。